正因如此种种,他以皇子之身,对陆景却越发的尊敬起来。
陆景并不曾拒绝他,却也没有真就直呼其名,认真道:“炎序皇子,细细临摹这两个字,对你自
然有所椑益。”
炎序皇子:“受教。”
——
陆景舞龙街一行,不过区区一日时间,就已经传遍了书楼。
所以当陆景踏着门外的白雪,走入四季如春的书楼,不知有多少目光,都落在他的身上。
即便隔了遥远的距离也有书楼弟子停下脚步,向陆景恭恭敬敬行礼,口中唤一声:“景先生。”
陆景一如既往的温和点头,独身漫步在书楼道路中。
绝大多数书楼弟子看到他,眼中也大多都是崇敬之色。
陆景刚入书楼时,书楼中的弟子听闻他的年纪,即便相信书楼的选择,也总会生出些迟疑。
可后来……
这位十七岁的书楼先生在短短数月中,扬名太玄京草书造诣自不必说,据说又在蔚花夜上画龙点睛,异象顿生。
蔚花夜上的真龙,就是从陆景画中飞出。
执笔画真龙,胸中竟然又养出了浩然之气,足见其学问的深厚。
又有神火修士刺杀他,他携尸而去舞龙街,面对诸多凶气滔天的将军展露凶威也毫不畏惧,毅然将那一道尸体扔在玄都李家门前。
少柱国李观龙功绩非常,自是受到许多人的敬重,绝大多数人都不曾起疑。
可书楼里也有人觉得,陆景先生是在以此行明志,是在以送礼为名,质问玄都李家......
其中所需的胆魄,自然不必多提。
换做寻常人,光是看到玄都李家门庭上铸刻的天龙,胆气就要弱上五分,若是见到李家门前那些凶悍的武夫,哪怕是厚重如同山岳般的胆气也要见底......
如此种种。
一时间陆景在书楼弟子中的声望,几乎达到了某种顶峰。
许多书楼弟子乃至书楼先生也都觉得,陆景也许应当入三层楼。
遍观其中典籍,看一看这世界表象下,究竟隐藏着些什么,想一想自身的道路,想一想学问的真谛。
陆景就顶着这些目光,去了翰墨书院,上完了一堂草书课又与关长生为首的几位先生一同用过午饭,这才走出饭堂,想要回自己的房舍中。
直至他走到翰墨书院中的清池旁,却看到不远处,单臂的九先生,正吃力的清洗着一柄大刀。
那一柄大刀颇为宽大,足有一人高。
陆景仔细看去,那大刀上泛着银色的冷光,寒气逼人,可刀身却有斑斑锈迹,看起来已经陈旧、破败。
“这把刀大约就是风眠前辈口中的斩青山?”
陆景思绪轻动,朝着池边的九先生而去。
九先生一只手臂不知因何而断,他将这口大刀放在岸上,左手亲自留出清池中的水,酒落在大刀上,手中并无他物,只是单纯以手掌摩擦,想要擦去刀上的锈迹。
陆景走到近前,却惊讶的发现一一当九先生一手擦拭大刀,大刀上的锈迹就在顷刻间消失不见。
可每当九先生拿开左手,那些锈迹便会缓缓浮现出来,一如之前那般。
“可曾吃好了?”九先生似乎察觉到身后来人是陆景,语气还是那般和煦:“院里饭堂做出的餐食,比起翰墨书院以外,还要更好吃上一些。”
“吃过了,九先生,我来帮你?”陆景走到九先生身旁,未曾多想,便撩了撩衣,摆,也如他一般坐在九先生身旁。
九先生摇头,有些遗憾的笑道:“我这把刀自始至终只认我,旁人动它不得。
只是这把刀却因我而腐朽,其中的刀意精神也因此而沉睡,刀身上的斑斑锈迹也,是因此而来。
如今我在池水旁清洗也不过是些执念,想要洗干净刀上的锈迹,靠些凡间清水,实际上是无望的。”
陆景听这九先生的话,心中虽然好奇,却也知晓礼仪,他人之事,有时候也不能多
问。
九先生倒是颇为豁达,看向身旁的陆景,笑道:“我这把刀曾经名为青山,自我故土青城山中孕育而出,后来发生了一桩事,那青城山惹了天怒,受到了上天的责罚。
而我年少时,也觉得上天有命,不可驳斥,也就以此刀斩青山,在那一桩上天劫难中,我成为了行刑者。”
九先生说话时眼中带笑,可不是为何,当这些话落入陆景的耳中,陆景却觉得九先生心中含着莫大的悲哀。
“其中应当还有些隐情,否则九先生必然不会每日描摹青山。”陆景心中暗暗思索。
果不其然,九先生说到这里微微一转,又转过身去,继续执着而又无谓的清洗着斩青山上的锈迹。
“可是后来啊,夫子告诉我,无论是天上的星辰,还是俯视人间的仙人,有时候也会犯错,有时候也会生出恶念。
我以青山斩青山,斩去我自小生活的故土,又犯下了滔天的杀念,以往锋锐的本心其实已然消亡。”
“心中如若山岳般厚重的信念,也早已崩塌殆尽,正因如此,自从观棋先生救下我的性命之后,我就再也无法画青山了。”
九先生仿佛在说旁人的故事,自始至终,脸上笑意如故。
陆景沉默地听着,并不曾多说什么。
九先生忽然话锋一转道:“陆景,如今观棋先生肩头打着你我难以想象的重担,他颇为欣赏你……
这些,你可曾知晓?”
陆景神色微怔,继而轻轻点头。
九先生看到陆景的神色,脸上笑容更加温厚了些:“观棋先生是真正的君子,我濒死时,他将我从青山墓葬中拉了出来,夫子不在人间已然四十八年。
这四十八年时间,观棋先生始终默默打着重担,这天下,这凡间与天上,乃至着大伏太玄都,都远不如我等见到的这般平静。
他心中有些理想,少年时也曾驳斥天下名士,想让他的理想在这凡间大地上,在凡俗而又可贵的生灵中开出花来!
可是…………战乱、杀戮、野心、诸多灾祸接踵而至,将这一方天下搅得民不聊生……
后来四先生死了,观棋先生沉默一夜,便再也不会说话,他也借此修了闭口戒,神念亦不语,直至你入了书楼。”
“他也许在你身上,看到了某种希望。
”九先生娓娓道来。
陆景始终沉默的听着。
他想起自己初见观棋先生时,观棋先生其实便以弟子待他。
最初他入书楼时,除了一手笔墨之外,以他的学问尚且不足以成为书楼二层楼先生。
然后…………观棋先生只让他摘录典籍,养心中静气,也让他从那些典籍中读出些道理来。
如今想起来…………这其实是观棋先生的用心良苦。
九先生朝他一笑:“其实没有夫子,其余几位先生都四散于天下的书楼,虽然有极厚重的底蕴,可若想实现书楼的理想,也有沉重的压力。”
“可你却不必承受什么压力,一切顺其自然如果往后你若是觉得这世间不该如此,愿意真正成为书楼的一员,自然最好。”
“如果你觉得攀登高处或者闲坐钓鱼更适合你,书楼也绝不会强加什么理想在你身上。
你且只管成长,只管读遍书楼中的典籍便是,俱都无碍。
本身这一处所在,就是读书育人之地。”
他说完这句话,这才站起身来,手中斩青山依旧锈迹斑斑。
九先生单手持刀,轻轻放下。
名刀斩青山便刺入池边的泥土中,消失不见了。
陆景还在沉思,九先生也并不多说什么,正要转身,却听陆景迟疑间询问道:书楼的理想究竟是什么?”
九先生转过身来,身上一身青衣飘飘而动,他并不正面回答
,而是询问陆景:陆景,你可知道除却少数的繁盛之地,这天下,又是怎样的天下?”
陆景摇头。
九先生脸上温和笑容逐渐收敛而去,他抬头看了看天,又环顾四周,声音幽然传来......
“天上有仙人俯视人间,自以为天关洞开,天门开阖,便可定人间之事。”
“地上元气浩浩荡荡,却以血脉分之,凡俗生灵不曾受半分好处,反受其累。”
“四座天柱屡次断绝,天下灾祸连连,民不聊生,许多所在人相食,菜人盛行。“
“繁华之地莺歌燕舞,豪盛到了极致…..“
“这天下有的是血泪,有的是森森白骨!
弱肉强食,从古有之,强者占据更多资源本无可厚非,可终究要给这绝大多数的生灵一条生路。
不求天下之人皆平等,可人命终究不是草芥,不能让那些俯视天下的仙人、那些天生血脉强盛,身具大野心之辈…………太过轻视人命。”
九先生表情淡漠:“我今日与你所说的这些,不过是冰山一角,等你走出太玄京等你见证天下的恶孽,等你真正看清天上与凡间,你心中也许会有答案。
到时候,你再做选择便是。“
“陆景仍然在沉思。
九先生看了沉默的陆景一眼,转身而去。
可当九先生不过走出数步。
忽然间,天空中猛然响起一阵炸雷之声。
那雷声轰鸣,恐怖无比。
九先生皱起眉头,抬眼望上天空。
却见天空中,一道光芒闪耀而起,隐约间可见一座天关屹立于天穹,天关上正有仙人俯视,似乎在寻找着什么。
那等景象,寻常人不可见。
可恰在此时,原本低着头的陆景身上,突然又有一道震雷之气肆意而出!
原本正在疑惑的的九先生,神色骤然变化……
他低下头。
只觉地上泥土开始松动。
刹那间刀光乍现,名刀斩青山破土而出,融合陆景身上进发出来的震雷之气……
陆景似有所觉,他握住名刀斩青山,从中生出浩大刀意,完全笼罩陆景。
刀意恐怖无匹,陆景周身气血昂扬,同时又有雷音从陆景身上鸣响!
九先生仔细看去。
却发现此时此刻,陆景手中的斩青山上,原本的斑斑锈迹已经彻底消失不见。
青光闪动,刀气如龙,陆景也如刀意天龙一般!
修身塔中。
原本正望着天空的观棋先生,脸上露出些笑容来。
他看到…………天上天关,已然消失了。